近15年来,曾获AD100的建筑师王灏一直将他位于宁波乡下的家作为试验场,反思现代主义,拒绝过度精致,将传统民居营造法“野蛮”嫁接其中,造就了诗意的“砖宅”。历经数次改造之后,初时水平延展的封闭式空间,逐渐走向垂直无限生长的姿态,还重构了外向性路径,将第三层开放给同村邻里和邻村的陌生人。“家”在无限继续演变着,王灏也不断丰盈着他关于乡村家宅的诗学想象。
王灏,建筑师、佚人营造建筑事务所联合创始人,AD100获得者。
在被绿色田野环绕的国道上驱车行驶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将车停在了王灏发来的定位点——“大树下饭店”,只见一栋表面贴满瓷砖的两层小楼上挂着这样的招牌,“饭店”听起来挺气派,其实一望便知是个农家小馆。
它旁边兀自生长着一棵大树,V字形树干十分粗壮,枝繁叶茂,在周围低矮建筑的衬托下,显得尤为高大,让人肃然起敬,难怪被当作春晓镇海口村的地标。这是一株拥有150多岁树龄的老枫杨,树枝上挂着一串串寓意吉祥的红灯笼,树下坐着乘凉的村民,还支着个卖零食的小摊……这一切宣告着我们已远离都市喧嚣,一幅平凡却令人心生喜悦的乡村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这就是王灏出生长大的地方。
坐东朝西,“砖宅”在一片灰色民居里显得格外引人瞩目。经过多次的改造,这座自宅已经有了村子地标的意义,门口攀上墙壁的植物和树让“砖宅”充满了生活的趣味和自然村落的生机。
后改造的坡道不用穿过任何卧室等私密的生活空间,可以从门口直接到达顶层。在通往顶层的公共空间的走廊里,建筑师邀请好朋友挂上了画,让前来的村民也能感受到艺术的熏陶。
海口村并不大,沿着王灏在家宅侧边新辟出的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斜坡往上,像爬一座小小山丘似的,在家也有几分野趣,行进至退台式三层红砖建筑的顶部,我们便可站在露台上俯瞰整座村子的全貌了。
海口村属于典型的自然村落,村民主要为王姓后人,像中国其他自然村一样,在社会变迁和礼俗演变中形成规制,两百多幢农民家宅错落分布,井然有序,村中心有条水渠缓缓流过,外围是大片农田,再远处,片片青山从地平线上隆起绵延,并不高峨,但显露出江南特有的秀丽诗情。
这条外围被打开的走廊,是一个巧妙过渡的灰空间,这里是自然与家的分界线,也是私密与公共的边界线,还是一个可以抵达远方的奇妙的地方,他在这里看书、喝茶、听雨声……一切都顺其自然。自由开合的木门承袭传统木构建筑的方式。椅子和边几是由鱼亚州为有肆设计的作品。
生长于斯的王灏小时候是个野孩子,十分贪玩,直到初三才开始恶赶文化课。“我是一个滨海少年,家乡给了我非常完美的童年。我的家乡是四合院的空间格局,除了东面是大海,其他三面都是山。整个村落给人一种庇护所的感觉。我小时候经常到处串门,到处都是玩的地方,无论去谁家都有玩伴……”
王灏经常去赶海,在滩涂里玩耍,在田野里撒欢,虽不爱读书,但热爱画画、写字,喜欢捡石头刻印章。“可能还是遗传了一点儿家族的’艺术’细胞,我祖父和曾祖父以前都是木匠,他们做的木工活特别漂亮,当年还帮忙修葺了不少庙。”王灏的童年记忆总和野性经验紧密相关,它们成为他宝贵的创作来源。
建筑师王灏自己雕刻的印章和日常绘图的笔记本。
这让我们想起法国哲学家、诗人加斯东·巴什拉的著作《空间的诗学》中的段落,“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早在那些仓促下结论的形而上学家们所传授的’被抛入世界’之前,人们已经被放置于家宅的摇篮之中……童年居住过的家宅是人最初的世界,是人们生理和心理的起点,它带来永恒的亲近感。这种情结通过诗歌与艺术的想象力,成为人生最遥远又最熟悉的经验。”而在“被抛入世界”之前,王灏显然是幸运的,他被放置在江南乡村美好的摇篮里,这构成了他的生命最重要的底色。
他说:“童年记忆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为这种记忆之源和成年后尺度之间的巨大对比所产生的’记忆沉淀’。
由三位大师Le Corbusier, Pierre Jeanneret, Charlotte Perriand所设计的LC3单椅在这里既是舒适的必需品,更是承载了建筑师与建筑师之间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LC3单椅、PA' 947书桌均出自Cassina、铜质台灯来自GUBI。
2002年,王灏从同济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留学,2006年毕业回国后,加入设计学院工作。在德国留学时,因为巨大的时空反差,反而让他更加怀念独属于中国的诗意。在德国期间,他揣摩过许多“小而美”的居住建筑和小型公共建筑;如何把工业文明有效地和农业文明衔接起来,是他尤其感兴趣的研究。“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乡村于我,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乡愁。”
2006年,王灏的父亲去世,老家的房子留给了他。他说:“我们村里有个习俗,儿子一定要把父亲的房子重新盖一遍。”那时候,他还在设计院任职,建筑抱负却得不到充分施展。
红砖、混凝土、自制的家具混搭上Cassina经典的LC3沙发,这是现代与传统最直接的对话。Indochine椅,Cab椅均源自Cassina。
王灏说: “我有一种冲动,想要推翻现有形制标准,追求另一套非标准的或是野性的理念。这是一种源于记忆深处的想象,像是童年时候的一种梦想,在我们有能力去实现的时候,它随时都在。如果它超越了当下的时间,会将你的时间维度拉长,回到一种集体记忆里。它不属于某种理论,而是来自一种源于童年真实感官的体验,产生在身体上真实的愉悦。”
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回到春晓,回到家宅。在这里,他既是甲方,也是设计师,能够随心所欲地展开实验。他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对老宅的改造,并在此后的十几年间数次进行再改造。
混凝土梁、柱,粗旷的红砖材质等是建筑师王灏用于消解风靡于世的过度精致主义的直接表达。
面对乡村地区日益普遍的现代舒适主义建筑,王灏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他通过对家宅的激进改造,将舒适性置于次要位置,追求一种#朴素而富有精神性的生活方式。这种选择是对精英主义和过度精致化的反思,也是对乡村建筑在地性和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度探讨。
大面积红砖应用至墙体,甚至自制沙发和长桌等大件家具中,是对传统民居的回归和再塑。他运用现代建筑学的方法论,采用混凝土框架结构,并从中国传统民居的抬梁结构中汲取灵感,将楼板、梁和柱子独立呈现,打破现代主义将结构隐藏于墙体的惯例,以此创造出自由灵动的空间分隔。
王灏为砖宅自制和改造的传统江南老家具,让传统设计语言有了现代意义的新思考。在横平竖直的结构中,混凝土承载功能也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沙发为建筑师自制,画作来自艺术家潘小荣。
“砖宅”里看不到几件电器,也没装空调,甚至窗玻璃也不是严丝合缝的,会漏小风儿,为了保持内外贯通、与自然贯通的微循环。镂空的楼梯宛如一件“通天”装置,向上的路如此“陡峭”,令人“望而生畏”,铁质扶手细得异乎寻常,行走时必须保持全神贯注。王灏说,他不只是在造一个家,也是在造一座庙,“半宅半庙”,它是有些反舒适性的。
在保持实用的功能性的前提下,“砖宅”亦在隐喻家与住宅未来的多样可能性。客厅之上是中堂,延续了传统民族的部分功能,中堂的壁龛里收纳着建筑师儿时雕刻的印章。画作来自艺术家潘小荣,LC3单椅出自Cassina。
窗户是改造的重点,大面积的玻璃将自然光引入,并将庭院的风景引入室内,内外之间通达、自由,让房子瞬间活了起来。固定书桌由混凝土和砖自制而成,与出自Cassina采用独立皮革结构设计的Cab椅子相辅相成。
门窗没有铝合金,更没有电动化,全部是老式木窗,老式五金合页、风钩和插销。对于我们这群习惯了推拉甚至轻触按钮即可控制一切的都市来访者来说,开关这套基本操作甚至还有点儿硌手,但莫名地,那种原始的手工触感又让人有些许动容。一开一合之间,岁月从瞬息万变、一切追求速达的此刻,退回到了似乎一切都有些钝感和迟缓的往昔,心从急躁回到了安静。
裸露的红砖与粗粝的混凝土是“砖宅”的骨骼,自制的混凝土砖块沙发是朴素的乡村白描,与现代家具巧妙地相融在一起。来自Cassina,由Le Corbusier, Pierre Jeanneret, Charlotte Perriand设计的LC4休闲躺椅与黑色皮质自制固定沙发完美切合。挂画出自艺术家潘小荣。
“砖宅”延续了当地村庄的地方性,但也植入了舒适的现代语言。壁炉里火苗的跳跃点燃了砖的暖色,人们之前围炉夜话的场景在这个现代的客厅里四季皆可留存,搭配一块温暖的地毯,这里便是一个感性和理性交织的“会客厅”。茶几、壁炉皆是建筑师自己设计的,画作来自艺术家潘小荣。
“一些德国建筑师来这里参观时非常吃惊,他们难以想象这种结构方式。墙建筑或者砖建筑很容易做得死板,因为墙体密度一旦达到某个高度,就会给人造成很压抑的感觉,我不是要建一座城堡或博物馆,它仍是一处让人感到放松的住宅空间,所以我必须调动结构要素,让它变得自由穿梭,人在里面就像鱼儿一样游走,柱子像水草一样随风摇曳,这是一种浪漫性。如果要分类,我应该算是‘诗歌派建筑师’……”
餐桌由建筑师运用混凝土自制而成,尺度与人的身体恰好吻合。竹凳是传统江南民居最普遍的家具,也是建筑师母亲平日最常用的家具。简单的玻璃花器,插一枝野花,或随手折一段庭院的枝桠,清丽脱俗。砖宅的木构件均出自宁海的老木匠之手,应用的是当地民间工艺的手法。
中央二层通高的内天井,回溯到传统民居的“内向”空间经验,位于现代式开放大客厅旁侧,但显然体现出向心力凝聚之所在。
“体现精神性的天井轴线,同时也具有生活轴线风、光、水的情趣,如果以此来控制住宅建造,形成两套精密的秩序,能想明白这一点,也算功德圆满了。”
由Gerrit T. Rietveld设计的 Zig-Zag椅,由四块铰接的木板创造了一条Z形的木带,突出垂直线、斜线和水平线之间的关系与“砖宅”楼梯之间形成微妙的呼应。居住建筑亦如此可以有被重新定义与思考的多元性。Zig-Zag椅子来自Cassina。餐桌由建筑师运用混凝土自制而成,尺度与人的身体恰好吻合。
天光从屋顶倾泻而下,连接着卧室的玻璃地面与一层的空间形成一个系统的线性串联,光的小心介入让空间有了日常生活起居室的精神性,除了休息,让一种此地远方的连接变得有了说服性。洗手台盆来自Agape,灯具由建筑师自己设计。
“线性时间存在着瞬间断裂的可能性,而空间具备以抒情方式阐释回忆的巨大潜力”,提起巴什拉的书,王灏坦言“我是个感悟派,不怎么形而上学。”
但他显然摸索出了一套乡村家宅的诗学,摒弃精致和甜腻,野性,坚硬,像一块不断被溪水冲刷的石头,一块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褪变的红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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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时,王灏正在书房开电话会议,商讨对接项目的不同细节处理方案。书房里简单的黑色沙发在温润的木质墙面和地板的映衬下是理性且稳重的,书桌的那一抹红是他致敬喜爱的建筑师勒·柯布西耶的手笔。墙上的画作是一个木构建筑作品的线稿。为了搭配横平竖直、简单利落的建造方式,他淘了很久的灯具确实为空间增加了一种既现代又极致的设计巧思。
王灏希望挑战并打破当下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希望建造出一种“既现代又乡土,既朴素又奢华”的当代住宅,并且在作为熟人社会的乡村探讨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交叉性,他把这里当作一间向所有人敞开的“新民居样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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