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画的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一张画是囊括不了世界之大的。这是“观”的界限,画不全世界,人也一样看不全世界。我想说,世界的意思存在于世界的十字街口,在这个十字街口,万千事物在此不期而遇。 山水画之胸怀,不是包揽。而是对事物相遇的框取,是关系的集萃。苏州环秀山庄大假山庭院,即是一个世界的十字街口。因为用地小,所有的事物皆自边界向内生长,从而交遇再交合:山,只是一山脚,与墙之截断痕迹明了;谷亦是半截谷,止数步之纵深,借廊房屈曲以增其奥;廊,依墙扣角而围观;阁楼,探出界墙而悬瞰,取峦头。西北与东南对角两处“雨天瀑布”汇之中央……三边事物皆向中心涌来,形成溪谷之观,终收之月台回廊,再收之南大厅。十数种事物在此同框,山、谷、溪、廊、房、台、桥、雨泉……等,形态少全,大多作残缺状态。残缺代表了各自背后蕴藏的无尽体量,累累乎墙外矣。残缺为一种姿态,代表了相遇的意愿,残部是“势锋”,是敏感的线头。 ▼十字交遇:北宋 郭熙《早春图》(左);苏州环秀山庄复原平面图(右)
Encounter: Early Spring by Guo Xi (left); revovered plan of Huanxiu Villa, Suzhou (right)
虎美术艺术工作室,是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室内设计。造园不分室内外,屋下正可以自设天地时空。将“天地”的观念引入室内,室内当作室外,所谓“屋下之天地”。于是,视野与手段陡然变得宽广,房子看做院子,房子四周的墙,不是边界,不是尽头,而是八方世界汇聚在此的“截面”,截了各个世界的衣角,在此“同框”。如斯,房子的理解发生了颠覆。房子,即是收来一个相遇的时刻之框。一百平米,可以做多个世界的交遇之“十字街口”。 十字街口,不是说形态近似。“街口”是汇聚之意,“十字”是时空之交遇之喻,古今之遇,想象与现实之遇,平生离奇之遇……譬如《十字坡》,譬如《三岔口》。时空能交遇,即是在时空被切剖的“断片”之上。断片是“际遇”之际,是门槛,是破窗,是残垣断壁之当口,是洞开之时。 德勒兹说:“没有同一种类的时间,时间过程被性质不同的事物所终断,因而时间不是连续的过程,总有偶然性的裂口,把时间弄碎”。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完型”,完型只存在那个观念化的彼岸世界里。在日常生活的维度里,完整与完型并不存在,人世间日常都是琐碎的,片段的,间歇性的,看不全的,也一直在被打断。“断片”是真实的存在方式,是我们的所见之限度,所思之常态。虽断片,但无损于意义的关联与延伸,限度并不阻碍想象,对于造园而言,追求完与全,反而有害。 断片的意识,首先要承认不纯粹。这是一个纷杂的世界,是万事万物交织的世界,没有天外来物和上帝赐予。其次,要认同不完整,生活就是琐碎的,我们无法超验,难以高维度的作为,我们一直深陷其中。古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不是我们不会构造完型,而是我们选择以片断的方式来诗性的连类万千事物。断片,作为一种价值观与方法论,即思与作不离人世间。“道不远人”,我坚持以人的角度与维度来叙事和再现“人世间”。 屋下营园,建筑是经营位置的主体。建筑是“景”本身,也是景的观看方式。这里引入了九个建筑。当然,他们难以称之为建筑。只能说是一些建筑或言情境的“断片”,他们各自属于墙外的不同的世界,在此汇聚,探首对峙的同时,又指看了不同的方向。
九个断片
NINE FRAGMENTS
街亭、待合、团扇亭榻、折扇袖阁、夜洞、衣襟洞、镜洞、障子屋、街角
一个园子里,须有一个舞者。接天地,通四方,搅扰气氛,观定格局。在十字街口,须有一个亭子,聚路人在此歇脚、聊天、闲眺、打盹。街亭是核心,他要对四面之景:与待合,形成小街一段;与袖楼,开林荫之怀;中通山路,指向幽冥的“夜洞”;对角障子屋与街角;斜睥睨衣襟洞。因此,街亭的形态是各向异形的,体积松解:一面带着完整的障子门立面,一面却是剖面,直接观到了内部,一面依墙,一面是巨洞。两条道在街亭内外南北并行,一条是街,一条是山路。两条道,形成相互伴行的观看。待合,代表着外面的世界,有旭日之升起。街亭,代表着内部的纷繁熙攘。四张高床沿路布置,是山里茶铺的意向,也是城市里“过街旅店”的残忆。街亭,是一张巨大的床,在这高床之上,环摄四周之景,是“卧游”的本义。 待合,即等待相会的小亭子。一个厚度仅有四十厘米的薄片房子,与街亭相扣而成街。待合仅容一人角座,二人比肩共座,与天青旭日同框。 街亭山路向北,指向夜色弥漫的山洞。以扎染之色喻夜之幽冥,传说妖精所经营之洞天,精雅温暖,洞中嵌套了一个以团扇支撑的小亭子,为卧美人而设。夜洞中反眺街亭,几如隔世之眺,窥到人间之鲜艳繁密。街亭与夜洞的叠合,可称之为“林屋洞”。
传统中国所言洞,是一种天的存在方式,故唤作洞天。洞深处置一亭以示自有乾坤,亭因卧榻而升起,亭柱为一长柄团扇,卧榻与团扇,皆为洞中美人设施。无人的情境,是等待,也是邀请,我称之为“空楼叙事”。 折扇袖阁
Folding-fan Pavilion
街亭之南仰观,有一红色小楼,框守南窗,占据光之通道。左右伸出两片“袖垣”,分别为松窗之袖,石榴窗之袖。呈抱迎之态,与街亭之敞怀相对。一小一大,一俯一仰,似挽袖共舞。以折扇为柱,是柱之情态化,仿佛邀人执扇端坐,因为折扇柱,我们看到,一个建筑居然可以被人所秉持。 洞,不只是山中独有,日常皆有。洞,有一种意思是对深邃未知之将启。层叠衣襟的渐次剥离,折扇画的缓缓打开,皆是一种“洞开”。街亭与待合相夹之街道,总有纵深的指向,衣襟与折扇的交叠,是对深远的渐开。 洞,要有无尽的套叠。套叠是带着方向的转折,暗示了斜向的观看。镜子,亦是一种洞观。打开镜子,再生出别壶天地,那里是卫生间,带着逃逸状的隐秘,是洞之连环。 街亭对角,须有临街大屋与其相峙,而室内已到边界,以一面长长的幛子门檐指代大屋,以松花玻璃柔化南来阳光,形成一条光街,昼夜有着截然的不同。绕过幛子门檐,可去向室外。 街口总有看似无用的角隅,那里背风迎阳,是劳作和摆摊儿的好地方。这些断片来自不同的时空,或在书中,或取自画中,或是想象,或是街头所见。不同的断片不仅是形态上的差异,而是境遇时间的差异,但在此地交织了,相互打断,产生了难遇之“景”。因为时空交叉断裂之处所见,所以才有“惊为天人”。 这件山水地景红袍上,园林以断片角隅的方式同存于茫茫宇宙之中,一个断片即是一个星球。一个断片,即是一个念想,一段梦境,同存于漫漫思绪之中。这件衣袍,饱含了对断片价值的认同与热爱,也许恋恋不舍,将它们日日背负在身上。
▼山水地景红袍,the red robe with landscape patterns 在传统中国的世界里,一角桌椅,一片乱石杂树,一处汀渚,一断残忆……皆能自主,有着独立的时空与价值,……断片自主,但并不自足。他的断,他的不完整,即是在告诉我们:他在寻遇。断片,是一种东方化的“松散几何”。
▼虹门收来繁华,the arch crosses the busy street ▼折扇袖阁,Folding-fan Pavilion 园林不一定要造一个世界,但一定要造出不同世界事物的相见,遇见即会出现一个世界。我想起十五年前,与王澍老师同游拙政园。王澍老师对着一处铺地材料的“相遇”驻足良久,我跟随拍下那一刻,事物同框的诗意,竟然呈“十字之坡”,不期而遇,充满了生气。 项目名:虎美术(艺术工作室)
项目地点:杭州
设计单位:造园工作室
建筑师:王欣 孙昱
设计团队:林文健 李欣怡
施工团队:汪忠平团队
完成时间:2019.1.15
文本:王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