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谧欧 摄)
安藤忠雄:日本著名建筑师。从未经过科班教育,但开创了独特、崭新的建筑风格。1995年,安藤忠雄获得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成为当今世界最活跃、最具影响力的建筑大师之一。
历史与当下、商业利益与社会公益、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当我们将这些建筑领域里的矛盾一一摆出时,安藤忠雄用他独有的辩证法作答,“问题即是契机”。
快与慢 →
很多人觉得我出名很快,以为那是一条华丽的康庄大道,完全是误解
离演讲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安藤忠雄已悄然抵达现场。
72岁的他,留着标志性的“河童式”乱发,穿一件黑色西装,系一条草绿色围巾,步伐轻快,时尚而矍铄。
一见到记者,他便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坐定后蹦出的第一句话是:“要快,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快”,正是安藤忠雄给人的一个鲜明印象。
18岁下决心当一名建筑师,28岁创办自己的建筑事务所,46岁时美国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相继邀请他担任建筑系客座教授,54岁获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
没有受过系统的大学教育,他却通过自学,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跻身世界建筑大师的行列。
然而,他告诉我们,最终带领他走到今天的不是“快”;而是“坚持到最后一秒钟”的韧性,是心底始终守住的“慢”。
解放周末:近两年来,您经常往上海跑,也时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这次来上海跟以往有什么不同?
安藤忠雄:这几年,我在上海陆续接了几个建筑项目,经常要来实地察看,我很喜欢上海。这次过来,位于嘉定的保利大剧院快建完了,中国的建筑团队非常棒,完成得相当好。这么有效的行动力,我想只有在中国才能做到,在日本的话,完成这样的进度恐怕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
(保利大剧院效果图)
解放周末:您对速度和效率非常关注,这与您曾是职业拳击手有关吗?
安藤忠雄:在成为建筑师之前,我确实做过一段时间拳击手。17岁时,练习了不到一个月,我就考取了职业拳击手执照。速度和紧张感,都是拳击手必备的技能;但是你们知道吗,建筑师这个职业也需要速度和紧张感,否则无法时刻保持大脑的活跃。
解放周末:您看起来在拳击方面很有天分,为什么转行?
安藤忠雄:我的拳击战绩只能算马马虎虎,打到第二年,要从高中毕业了,必须认真考虑未来的出路。我从小和外婆一起生活,一想到她只凭一双女人的手独自把我抚养成人,我就决心一定要自力更生,不再给她添麻烦。
第一二期落成后,他主动出击,为周围更大的山坡区“擅自”作出统一规划。在规划遭到业主婉拒后,他又静静退守十数年,最终越过重重屏障,用四期工程营造了一整片错落有致的社区,在国际建筑界赢得了极佳的声誉。而这时,他已为此耗去整整30年光阴。
在这位建筑界的“斗士”看来,“以退为进”是更需要定力的人生方略。
解放周末:在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花30年去等待并最终完成一个建筑项目,简直是天方夜谭。
安藤忠雄:确实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你们可能也知道,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日本经历了“泡沫经济”,极度的经济至上主义在整个社会蔓延,也影响到了建筑界。当时有人打着“后现代”的掩护,花光大把钞票,盖起各种奇形怪状的楼,丝毫不考虑周围环境,建筑好像成了彻头彻尾的商品。
解放周末:直到现在,这种奇形怪状的楼依然在一些地方层出不穷。
安藤忠雄:商业项目确实很“好赚”,但我对此感到很疲惫。建筑不应该是炒地皮或投机的工具,要是卷入那样的金钱游戏,我恐怕会迷失自己,所以我才决定和商业性项目保持一定的距离。
解放周末:这一“退”,反而退出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进”入了与公共性相关的工程领域。
安藤忠雄:人生中经常需要“以退为进”。对我来说,在入行20年后,能够逐步开始设计地理位置优越、规模更大且与文化事业相关的公共建筑,是很大的挑战。因为公共建筑真正要面对的问题,是在它完成之后。设施如何运营、能不能与当地居民的生活息息相关,这些是非常考验建筑师能力和责任感的。
解放周末:我们知道,您曾经利用公共建筑救活了一座荒凉小岛,使之成为闻名世界的文化圣地。
安藤忠雄:你们说的是日本香川县的“直岛”吧,去过那里吗?没去过的话一定要找机会去哦
二十几年前,福武总一郎先生来找我,希望我为直岛的小朋友设计一座露营场地。老实说,我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因为直岛是一座离岛,交通很不便利,又长期受金属冶炼产业影响,自然环境荒芜,人口流失严重,根本算不上一座有魅力的小岛。不过福武先生太热情了,我就在岛上选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盖了第一座美术馆,没想到艺术家们随之而来。当时我看到草间弥生在岛上创作“南瓜”,我问她:“这是南瓜吗?”她说:“安藤先生,你是一位建筑家,怎么一点艺术感都没有。”(笑)
解放周末:建筑改变了小岛的生态。
安藤忠雄:我后来在岛上又建了好几座艺术场馆,花了20多年时间。我发现,随着公共空间的发展,生活在小岛上的居民也开始变化,他们在自家的门上挂起门帘,或者插上鲜花,开始主动把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美观。直岛重生了。
这件事情让我看到,建筑师只有真正“进入”那个公共空间,而不是一味地去生产、消费新东西,才能创造出像直岛这样“活着”的场所。
(直岛当代美术馆(Naoshima Contemporary Art Museum)于一九九二年的落成,安藤以「自然环境与人」的再思考为题,作为设计思维。)
简与丰 →
好的建筑家应该是 “向外”的而不是“对内”的,他们有责任让公众了解建筑背后丰厚的意义
即便名满全球,安藤忠雄的建筑仍备受争议
出道至今,他的绝大部分作品使用清水混凝土浇灌而成,建筑的外墙保留水泥原色,毫无修饰,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水泥盒子。
他用极简挑战自身创造力的极限。极简之下,其实蕴藏丰富。
记者曾跟随安藤忠雄一同参观他在中国唯一一个改建项目——上海黄浦江畔的震旦博物馆。
当透过现代玻璃幕墙,将拥有百年历史的外滩建筑群尽收眼底时,他告诉记者,为了真正懂得这座博物馆,在设计方案前,他甚至探究了外滩自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历史。“建筑要保有它原来的风骨,又要与周围的环境相协调,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一条线,成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这才是建筑的真谛。”
解放周末:在标新立异的建筑潮流中,您始终独树一帜,为何专注于使用异常简单、毫不花哨的清水混凝土?
安藤忠雄:当初选用混凝土,除了考虑到成本低廉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混凝土是20世纪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材料之一。在反复实践中,我发现混凝土的表面肌理质感同用纸和木建成的日本传统建筑的表面触感很相近,同时它又非常具有现代感,所以我比较喜欢混凝土。我一直认为只有通过身体的直接触摸,才能从本质上感知建筑。此外,混凝土在创作上有很高的自由度,它可以做成任何形状。
解放周末:这两年,您在中国也陆续建造了一批清水混凝土建筑,比如即将完工的上海保利大剧院,还有北京的曾梵志美术馆、大都美术馆等,有人把这种鲜明风格当成“低调的时尚”,您怎么看?
安藤忠雄:建筑最终目的是表现空间,而不是素材。我把清水混凝土用在住宅上,是想表明清心寡欲且坚强度日的理念;用在公共空间上,是想表达建筑要有应对社会变化的包容力,有连接时光的坚韧特质。如果有其他合适的素材,我也会采用。
解放周末:来到中国做建筑项目,您如何解决文化上可能出现的冲突?
安藤忠雄:建筑与人类的文化息息相关,就应该通过建筑表达某种意义。我会尽可能去了解当地的文化,然而要超越不同文化的冲突,并非易事,单靠一名建筑家可能做不了太多,我只是努力从历史中发现价值,并希望用我的作品将它们传承给后人。
解放周末:在不断看到您有新的建筑作品在中国建成之余,我们还发现,您很愿意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与公众交流。您已经超越了建筑家的范畴,成为一般大众关注的文化名人了。
安藤忠雄:过去,对话总是发生在建筑家之间,建筑家们说些高深莫测的理论,但是这些理论并不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但事实上,建筑是提供给社会大众使用的物体,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能对人的精神产生深刻的影响。因此我觉得,建筑是能够被一般人所理解并产生共鸣,同时又能超越一般人的想象的,这样的创造才能被称为建筑,做出这样的建筑的才是真正的建筑家。
好的建筑家应该是“向外”的而不是“对内”的,我们有责任让公众了解建筑背后丰厚的意义。
解放周末:对您来说,建筑是什么?
安藤忠雄:建筑是生活的原点,或者说是生活的容器,这样一种创造生活场所的工作,有相当深刻的含义。对我而言,建筑是提出某些问题之后的一连串挑战。透过建筑,我将自己的意志传达给社会。在挑战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张力,正是我生存的力量。对我来说,唯有建筑才是参与社会最有效的手段。
光与影 →
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并不是待在光明里,而是从远处凝望光明,朝它奋力奔去
话题深入到建筑的本质与建筑家的责任。
安藤忠雄略加思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蓝色记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光”。接着,他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光之教堂”的轮廓。
整座教堂仿佛是在一个水泥箱子的侧立面上,凿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十字,光线透过这个镂空照进来,在教堂的地面上显出一个十字架。那种庄严美丽,直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