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对设计者的意义,与其说是为了完成一个具体的案子,还不如来一场自我设定的无休止的思维游戏。当设计开始的时候,设计者脑中会根据现有的客观条件闪现出一些模糊的无法确定其来源的片段线索,紧接着根据这些片段的想象,设计者试图迅速地把这些瞬间印象用草图记录下来,接着进入下一阶段的想象。当然在这过程中,设计者需让自己保持绝对的专注和持续战斗力的同时,还得懂得适度“自制”。这看上去似乎不太轻松,那不如就此停下,换个话题,先谈谈我在“FILL心城”的感受和体验。 “FILL心城”是青年艺术家郑琦位于小洲村的工作室。对我而言,它更像是一个让梦唤醒的地方,或者说那是一个关于梦境的场所,身在其中,某些时刻你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空间里的一切都以它自身的语境运动着,显露出些许不安分感和不确定性。丹麦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曾说过“生命即是空间,感觉即是真实”。开始有点困难理解其中暗含的哲学深意,但当身体被“FILL心城”空间包围的时候,发现意识已经不自觉地触及到了那个语境。 工作室的状态如郑琦本人给人的印象一样,你无法预计她下一秒会说什么,做什么。外表看上去安静淡定的她,内心却仿佛游离于现实空间和意识空间之间。环顾四周,一些看似完成或是未完成的的作品(油画或装置)交错并置,使得静态的空间氛围呈现出一种动态感,恰似她本人的气质。甚至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判断,她的作品更接近于“未完成”状态。试想,某日下午,她蹲在某个角落画了几笔突然起身兴致匆匆地跑去天台,站在“云间”旁,吹吹风,间或放空片刻,继而苏醒回到工作室绕着回字形的空间漫步转悠,突然在一个作品前停下来,凝视几秒后便取下来添上几笔,然后放到另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位置。我想说的是,工作室里的一切让你无法预见它们下一秒会变成什么状态,哪怕是开放式厨房台面上一碗一筷,哪怕是地板上的一粒尘。我在想,她并不只是把关注点放在他的画作本身,她在创作的同时也在时刻尝试经营和梳理作品与空间的关系,或许只有这种并行的状态才能支撑她创作下去。 我心中理想的空间状态就如“FILL心城”空间状态一样,静止中暗含着紧张局促的张力,空间里的一切要素充满着戏剧性和未知性,在这里一切都是“未完成”的,一切以人的情绪和意识为中心。对我而言,设计的乐趣来自创作过程中的未知感,它会诱你深入其中探个究竟,直到一个案子的完成。以为就结束了?可是你又被已完成的案子带入下一个阶段的想象,直到再把这种想象移植到下个未知的案子中,就这样,心中的“意识的模型”的形态借助着一个个案子持续生长着,从未成形过。很多时候,我们以为作为创作者,占据主动介入的角色去营造一个空间,最后发现被自己设的局给改造了,最终,我们把看得见的交给了使用者,把看不见的交给了自己。“意识的模型”跟着身体新陈代谢的节奏,并行生长。换句话说,设计即修行,不是吗? “未完成”是我持续思考的一个主题,它渐渐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和线索贯穿在我的空间创作的过程中,“空间作为日常生活的容器”案例是我针对“未完成”理念而创作的一个概念设计,它代表着我对于“未完成”的阶段性探索与思考。在这个空间中,我尝试去构建一个“原初”的空间框架,让其与人进行更为亲密的互动,进而让组成这个基本框架的各空间界面像人的情绪一样,随着时间的推进呈现出不断变换的趋势。 某个时刻,我站在场地的中央,静静地感受这个场地本身具备的特质与表情。一直以来,我都坚信,每个场地本身都是自成一体的微观场所,潜藏着无数线索,我们要做的首先是发现,然后给这个场地一点点助力,让其能够承载一些功能,仅此而已。这个四周分布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幕墙且中间无一立柱的空间具备构筑一个心中理想“世界”的物质基础。 一个标准的园林的营建过程大致包括两大部分:首先是较为先验式的功能盒体的规划与建造,通过传统的营造法式结合工匠的精湛手艺来实现林子里房子的建造。而第二阶段(房子之间的间隙)便是一种更具哲学性的“理型化”的建造方式。往往到了第二个阶段起到宏观控制角色的文人和工人是在现场一起工作,文人只负责告知工匠大概的意图,让后让工匠发挥其主动性,进而在堆山叠水的劳作和日后的维护过程中不断地激发自己所有感官最终实现一种更趋自然的创造。 对于这个场地的规划,我想把这两种状态移植到这个空间中去。作为具体功能使用的“盒体空间”和作为员工休闲活动“间隙空间”。盒体作为“静”的空间来实现功能的需求,而公共空间作为“动”的角色来实现场所与人互动性,通过一动一静的两极状态来实现一个“微观世界”的营造。如概念草图所示,作为功能设置的静态的盒子以及动态的“云”装置。 东方空间的精神并非来自外在的装饰和具体形式,而是空间中“动”与“静”具体状态和互补关系。如何让人在静中感受“动”(气流的运行轨迹,雨水落地的声音等等)以及在动中感受空间的静谧(鸟叫声在空间里的回响或是弥漫在空间里的阴翳部分等等)。换言之,东方空间不只是停留在功用本身,它是一个连接天地人的场所,是一个精神理疗之地。 这里的“云”在公共空间里的具体形式就是一个巨大的连续的可以被不断填充的通透框架,它从立面延续到天花,并且可以根据需要进行自由组合。在不同的位置担任不同的角色,可以是书架隔断,或是蔓延到天花上的造型装置,或为半围合功能盒体的屏风。随着时间的推进,当日常的填充(书籍,饰品,灯具,多媒体等等)附着在框架上后会形成层叠生动的空间肌理。整个框架像是一个透明的“容器”,来持续激发着具体生活的“填充”。 盒子之间的间隙像是一个迷宫,提供给人一种漫游穿梭的体验,继而让人关注空间里每一个角落并且可以适当地改善和开发它们使用的可能性。这样通过人与空间界面的互动来实现互相照顾和互相启发,在这里,人与空间没有明显的主动和被动的角色设定,只有未完结的互相“谈判”及适应并互相作出妥协。 跟图纸的概念表达相比,实体装置的制作则是回归真实的身体劳作,一种身体与材料的接触体验。设计者抽取了空间整体装置的一个局部来表达空间概念。 与95后负责不锈钢焊接XH的合作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这小伙一开始比较保守,对我有依赖性,只顾根据我的要求来执行每个动作。过程中,随着大家对抽象概念讨论的展开,渐渐的XH也似乎进入了那个语境,间或根据自己的感觉来推进工作,偶尔还会就隔多少单元焊接等具体的形式问题与我争论,还偶尔起身反复围着模型换角度做判断,显示出某种越发自信和掌控的欲望。而这种情况在项目开始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出现。他有一次跟我提到,“不锈钢焊接最好的状态就是身心合一,在对的时间或是对的地点做到一气呵成,你会发现最后的结果不只是关于技术的”。或许这就是过程的意义,大家针对一个目标,通过沟通,进入同一语境后在此基础上各自发挥其能量,互相影响,那么最后的结果定是超出期待的。 我和XH的配合一直在持续进行,整个“FILL心城”空间,随着焊接的节奏发出干裂刺耳的声音,在空间里回旋后便消失在窗外。而在这个空间的另一边,郑琦在忘我地创作她的巨型油画“透明龙”,表情淡然,没有一点点被干扰的意思。间或她也会停下画笔,参与“透明框架”的讨论。中途XH会停下来抽支烟或是给朋友打个电话,我也会停下来画点思考片段或是凑到郑琦那边对着她未完成的画“指手画脚”。“FILL心城”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每一个项目的开展都把完全不同的人聚在一起,然后每个人都会被一种不确定的气场影响着,进而各自朝着未知方向前行着。 我一直坚信空间的营造并不是在一个案子完成时的状态,而是设计师在设计过程中,适当地抽离自身作为设计者的角色,让缜密的逻辑适当放空,预留一部分“空白”交由使用者日后应对发生的无限可能性,留有余地给他们累积一点一滴记忆的可能性,逐渐“填充”,空间方能真正意义上被“完成”。而当装置的制作接近尾声的时候,这就预示着下一阶段“填充”概念设计的开始。如何通过多样化的,带有差异性的“填充”来表达我的空间观念是一个值得挑战同时也振奋人心的事情。Tony的多媒体互动投影技术作为其中一种填充方式首先被纳入第一步的操作:根据装置的分格单元来设定投影的范围,并且把不同的内容(图像或视频)同时并置在统一的背景中再配以背景音乐。这个环节像是一场游戏,伙伴们享受其中,乐此不疲。 当装置走进美术馆那一刻,它在没有任何素材填充的情况下,在安静空荡的美术馆空间里形成一种自主性关系和气场,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穿过这个透明空间。 Tony在美术馆调试多媒体投影的过程中,跟我提到他不太愿意执行之前讨论的投影方案的意思,他解释说一旦素材被定格之后就不好玩了,他甚至想在展览期间现场即兴发挥,让每一刻呈现的感觉都不一样。很明显,对于他的想法,我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换句话说,这不就是“未完成”的精神吗? 展览的过程中,我常作为一个路人的身份站在不远处用手机记录某些瞬间。因为这个装置,这个臆想的“家”,我跟美术馆管理员们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他们会关心植物是否有浇水,鱼缸是否换水,或询问架上其它物品的出处。或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主动去照应这些东西。有时候设计对我来说,其意义不在于完成后的样子,而是通过这个物质存在去激发,延续和连接某些东西(交流,理解,顿悟,成长或是争论等等)。 “空间作为日常生活的容器”项目的创作过程像是一场无边际的思维游戏。游戏是结束了,装置回归到他出生的地方,装置上的填充物(投影设备,植物,鱼缸,方案图纸等等)也回归它们原来的位置,作为展示功能的美术馆也再次回归空荡和沉静,几位朋友也分开各自继续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但参与这个项目的朋友或是观众,亦或是微信那段时期对于项目创作过程片段关注的朋友,或多或少,大家都有所变化,哪怕是那几秒的触动。尤其是对于我本人来说,如今再去用文字整理和回忆这个事件,感慨良多,思绪又隐约地把我带进另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知场域,继续着“未完成”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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